笑谈笑谈

《十方志》——山中问答(钤光)

《十方志》中收的文(´▽`)



一夜细雨,清晨方歇。
执明快步入了小院篱笆。屋外高竹矮草,错落丛生。又有几树玉兰丁香,梨花杏花,色香俱浅,染人满身轻芬。
他在门口站定,不耐烦地喝退身后随从。而后敲门两声,径自推门道:“本王被催得不行,今天就要翻昱照山回王城了。你收拾收拾,跟着走吧,啊。”
屋中一蓝衫人正扣下书,自桌边起身:“不必了,这里很好。若是想起什么,我自会传信相告。”
也不知这人什么来头,能让阿离派贴身侍卫送人送信,请自己救治他。
他什么事都不记得,却总是很有主意。
执明瞪眼:“本王好歹是天权的王,三番两次跑来找你,你还总不领情。”
“并非如此。救命之恩,在下甚是感谢。”蓝衫人虚虚辩驳一句,抱拳一礼,笑笑。
“只是,你可是我的王?”

“……好了好了,你好自为之,本王走了。”门外又交锋几句,天权王阔气地留了些碎银,便离开了。
陵光在里间睁开眼。他已醒了一阵,身下褥薄床硬,却已是长日以来难得的舒适。
公孙钤以往入宫见他,衣料上总有股熏香味。如今没了条件讲究,只剩这皂角香气,却更加亲切怡人。
碗勺轻碰几声,门帘掀起,公孙钤端着粥进来,放上他床边矮几。
“吵醒你了?”
“没有。本……我本就醒了。”
“哦,那吃点东西。”公孙钤还是这么发乎情止乎礼,也不介意方才谈话是否被听去,放下碗就要走。
“哎你,”陵光叫住他,“扶我起来。”
公孙钤看他一眼,没说什么,躬下身去揽他坐直,然后又要走。
“你就坐这里吧。”陵光拍拍身旁。
公孙钤也不知道他非要指挥什么,笑笑应了一声,却又起身。
“是不是非要你家王上发话,你才肯听?”
“……方才那句,只是用来噎执明的。”
公孙钤掀帘出去,给自己盛了碗粥回来,挨他坐下,讲完道理:“何况就算王上发话,坐这么近,于礼不合。”
陵光瞪他一眼,低头喝粥。
他虽有气,举止却仍从容优雅。公孙钤忍不住转头看他。
“昨夜仓促,还未请教尊姓大名。”
“林别。你呢?”
“……忘记了。不过昨夜,林公子对着在下唤公孙。”
“那是烧糊涂了。”陵光埋头看着粥碗,“那个人……已经死了。”
“……在下唐突,林公子节哀。”
这位公子昨夜神智不清倒在他院外,被雨浇了个透。如今穿着他的衣服,显得有些清瘦萧索。
这样想着,忍不住扯了被子将他围严实些,却又被瞪一眼。
“你总这么说话,听得都累。以你我相称便可。”
这副神情又不像在病中了,显得很有精神,眼神格外的亮,甚是好看。
好看的人,总是忍不住让人迁就一二。
“也好,正好在下……我也没有名字。”
陵光放下勺子,碗已见了底。行伍间生活久了,吃喝总会利索些许。
倒没想到,公孙钤做饭也有两下子。
“没有暂且起个假名?下山采买时,或许会有人问。”
“如今人人自危,谁还有闲情关心他人。”公孙钤苦笑,近来动荡他也听说些许,“天璇正如昔日天枢。毓骁扶新王登位,企图暗控大局。此地以北又有天权大军压境……”
“所以失忆,也未必是坏事。”陵光道,“万一你出身天璇或天枢,纵有记忆,也只是徒增狼狈。”
“这是什么道理。人生在世,为国总要有几分担当。”公孙钤放下了碗,正色道。
“所以方才不走,是怕天权其实是你敌国?”陵光问。
公孙钤只不作声,收了碗勺,起身放去外间。
洗两个碗虽不够他沉默多久,却也足够陵光想明白些事情。
他披衣起身,来到他身后。
“你怕你是弃子。”陵光轻声道。
果然看到面前的人背影一僵。
将他托付给天权王,隐瞒他的身世,本就像是为他寻求政治庇护一般。
所以那毒药——或是别的什么致他失忆之物,很可能是君王所赐。
天权王费了许多力气才救过他来,说明毒药原本的目的是灭口。
陵光恨极慕容离的手段,却又感激他的良心发现。
而对着公孙钤,他再不想讨论什么纷争阴谋。
“我看人很准。”陵光上前两步,语气温和,“别的我不敢说,你这样的人,做王上的,一定喜欢。”

公孙钤失笑,转身扯了布巾擦手。
“此话怎讲。”
陵光目光一转:“因为……你很会下棋?”
公孙钤一脸你果然是胡说的表情:“偏偏我诗书作画都尚能琢磨一二,唯独看到棋盘,就很头痛。执明还曾笑我,上辈子是不是下棋下死的。”
执明三两次来,也是希望自己能想起些与慕容离有关的事,可惜一直一无所获。
他此番是说笑,却见林公子眼中划过些什么。似是狠厉,又或者只是映了窗外闪逝的天光。
却仍然是……好看的。
“你若会下棋,不如教我。”他忍不住道。
陵光看他一眼。
“那我说什么你都要听完,不能怕头痛。”
“在下自然从命。”公孙钤笑笑。
两人便到了桌旁,取纸笔来画。公孙钤竟然没有头痛,大概也因为这位林公子讲得实在有些敷衍。
他连棋盘都未画全,只草草画出几道线,点了星位。边角气目死活,随性各讲一点,三句中还有一句在问听懂没有。
这未免太小看听众才智。只是公孙钤既答应要耐心听完,便也不打断,只是分起神来。
慕容离。林别。都是有些寂寞的假名吧。
他对慕容离其实并无印象,只从执明口中听到颇多赞美之辞。
执明是自来熟,又做惯了不拘小节的王上,与他能聊上两句,也没什么稀奇。
惟有今日的林公子,令人觉得怡然自在,甚是惊喜。
或许,也幸好是在这无人山间,萍水相逢,不问出处。换作战场、江湖、朝堂,何处相逢,没有几分顾虑。
陵光偶然多瞥他两眼,都正好对上对方眼神。他有些赧然地抬笔,作势要往公孙钤脸上画。
公孙钤虽确在走神,武者本能却还在。他侧身躲过,握了对方手腕。
“……发什么呆。”陵光挣了一下。
衣袖滑落,隐约露出他上臂伤痕。昨夜为他更衣时公孙钤已注意到,他身上有瘀伤,也有利器所伤,应是战场拼杀所致。
“是是。”公孙钤应着松了手,扶他坐稳。
“觉得无趣了?”陵光问,一面也没计较,只是在空白方格处又点几子,拼作北斗七星。
“短短几年,天玑、天枢、天璇式微,斗魁三星已灭。遖宿以强武取胜,却难收民心。”他轻出口气,又道,“瑶光、开阳暗起,最盛却仍是天权。此处战乱,你不宜久留。前尘往事,到天权慢慢想也不迟。执明不缺贤臣,想来不会强逼你入仕。”
“……多谢提醒。”公孙钤只道。
对方歪头看看他。
“嗯,你也不是非要听我的话。”
陵光笑笑:“你一日三餐都吃什么?总不能只喝粥。”
“院后种了些菜,下山也会买些菜肉回来。”
“你都会做?”
“迫不得已,总能琢磨出些东西。”公孙钤问,“只是厨艺尚浅,可留得住你?”
陵光垂目,摇了摇头。
“不是嫌弃你,只是我不能久留,这就要走了。”
他看着公孙钤,仿佛临别前的漫长一眼,却仍站起身来。
“你衣服还未晾干。”公孙钤挽留道。
“你这身就不错。”陵光一展手臂,低头看了看,又展平衣袖几处皱褶,一面不经意道:“我那几件不必晾了,尽快烧掉。让人看到,难免多生事端。”
语毕对公孙钤一颔首:“昨夜多谢你。我就此告辞。”

公孙钤随他来到院门。
陵光本想多留些时间告别,就听林中马蹄声响起。一匹棕毛马小步遛出来,望见他,就来到篱笆外停了。
看来,顾十安已在不远处等他。顾将军无意探得公孙钤生迅,便肯冒险陪自己走这一趟,已是仁至义尽,容不得他再讨价还价了。
陵光回身抬眼,微一张口,却也再说不出什么。
毓骁心急,天璇便有意过早归降。虽不复昔日强盛,但军力尚存,而毓骁自鸣得意,成败尚未可知。
只是遖宿既已扶了新王上位,对先王必是要斩草除根。
何况慕容离未对公孙钤赶尽杀绝,本就是因为有把握至陵光于死地。
心思回转间,忽听面前人问道:“……你可也是哪国王上?”
“我并非有意刺探。”公孙钤对上他惊讶眼神,“只是见你举止优雅有礼,道谢时却从不曾揖一礼,故而有所猜测。”
不是势利粗鄙之人,却不行礼的,自然是只拜天地先君的王上。
“你不愿相告也无妨,只是若我猜中,你前路想必艰险。此去……还望珍重。”
陵光眼神渐渐湿亮,静静听着,直到这温言声歇。
他硬是笑出一声,迈出了院门,翻身上马。
“你不妨再琢磨一下……”他在马背上垂目,“若我果真身居高位,你可愿我做你的王?”
这居高临下的距离让公孙钤心中莫名一恸。
“告辞。”
陵光打马而去。
虽然听不到答案,却仍忍不住想问。过去公孙钤总让他无话可说,如今他也想报复回来。
过去的公孙钤从不肯忘记要做个贤臣忠臣。从不肯陪他下棋,不肯聊些闲话,不肯近他身旁,又不肯在风口浪尖暗退一步。
如今见识到,不认识天璇王的公孙钤,果然讨人喜欢得多。

天下大局,终究难如慕容离所愿。野心容易挑起,却难按下。陈兵天璇西北、图谋昱照山外的遖宿,有意染指天下、暗布阴谋的开阳,皆是其中变数。
终有一日,天权出兵,将遖宿军队击退至天璇以东,又抽调兵力防备开阳。
年轻的天璇王暗中无论怎样等待坐收渔利,面上仍是一副软弱爱哭的样子,放任两国在自己地盘上对峙。
也放任民间谣言四起,流传朱雀归位之论。
公孙钤想起前事,便在此时。
他听到山下城民议论,原本不解,天璇不过北斗七星之二,与天枢指北,又不指南,与朱雀有何干系。
然后终于想起那个名字,陵光。
那时他正走山路回家,春雨细碎。只觉颊上一道湿凉划过,一时怔在原地,不知何去何从。
而最迫切要想起的,竟不是失忆之前入朝为官种种,而是山中雨夜初晴,他任性来访的那短短半日。
那身衣服不过是寻常人家深色常服,衣料粗糙,全无紫色锦缎的华贵。他却莫名地没有听话烧掉,只洗净了,好生收着。
这衣衫却不够他回忆那时那人的体温寒凉,容色温暖,计较着你我称呼之类琐事。
不时会笑,笑的次数怕是比前几年哭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。
轻描淡写,就是一场告别。

找到散播流言之人,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相比寻不到人,更怕的是,流言只是流言,朱雀……再不复归。
公孙钤四处奔走,才终于在初秋月夜,义军营外,对着一个寂然独行的背影喊出林先生。
那人身子一颤,回过头来,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。
待他快步走近,方才挑出一句要紧的话来,咬牙低声道:“举事之计刚定,你出现得真是时候。”
公孙钤此时感想哪里会比他少,膝盖一弯,跪地拱手道:“请允在下随军。”
又变成了没那么讨人喜欢的公孙钤。陵光看得生气,也不想说句免礼平身。
他眼神又是湿湿亮亮,却冷声道:“义军不比王师,你既敢来找我,不如回王城辅佐今上。”
“林公子那日最后一问,我想明白了。”
公孙钤仍跪着,却握了陵光垂在身侧的手,指腹纹路抚着掌心。
他没起身,反倒迫得陵光跪下了,被他揽进怀里。
听他在他耳边一字一句,说得认真。
“我不选尊谁为王,只选与谁相伴。”


---完-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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